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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芭夏的天文數學講學 - 遠方的空靈

圖片:海芭夏在席昂庭院中為學生講述代數與幾何。

海芭夏的圓錐曲線

(摘自《遠方的空靈》短篇故事集)

作者:嚴融怡

公元386年,亞歷山大圖書館旁的席昂莊園.......

「在代數當中,某些等式對於其中變數的所有取值都是成立的,這種等式我們便稱為恆等式。圓錐曲線的幾種不同的類別,我們都可以透過代數來將它們從幾何圖形轉變為計算的式子。我們現今所學的圓錐曲線知識,主要是在五百多年前,由阿波羅尼奧斯所整結而成的。其實圓錐曲線就是平面與圓錐的幾個不同的截痕。像是橢圓,就是平面上到二固定點的距離和等於定值的所有點所成的集合;圓其實是橢圓的一種特例,當平面和圓錐彼此的截痕...」

庭院中一個長相清秀、容色絕麗,眉目中帶著一種自信、靜謐與書卷氣息的女孩子正在為周邊的學生上課,來上課的學生多半都是亞歷山卓城當中的中上階層子弟。但當中也有來旁聽的學者與一般平民。「海芭夏老師,所以您之前教我們的三角幾何也和今天所講的圓錐曲線有關嗎?」一位學生問道,「當然囉,我們如果光以圓錐來看,一個直圓錐本身就可以由一個直角三角形繞其直角邊旋轉而形成。但斜圓錐的形成則不太一樣。圓錐曲線最早起源於柏拉圖的學生門內馬斯,他就像這樣,像我掛報上所畫的這個圖形,他用垂直於一母線的平面去截割三種形狀之圓錐體...」年輕老師邊解說邊將幾個幾何圖形畫在大掛報上給學生參考。

這位認真幫學生解答疑問的年輕女老師,名叫海芭夏(Hypatia,又譯為希帕蒂亞、海帕西婭),這一年,她才剛剛滿十六歲,但是已經開始為亞歷山卓城裡的學生開堂授課了。海芭夏不僅精通幾何、代數等數學技巧,同時也鑽研天文學和哲學的知識。在哲學方面,她主要依循普羅提諾的學說,普羅提諾是公元三世紀時的新柏拉圖學派創始者,在他的論述當中並不去特別談論到信仰,但卻主張有神論,在新柏拉圖學派的學說當中,世間存在一種至高的善,一種包括一切存在之物的、永恆的、不改變的、並且永不枯竭的至高之善。所有存在皆來自一源,那個一源便是那個至高的善。而且存在層級具有多重性。自然界的萬物與規律在這多重性當中非常的繁雜,必須持續去窮究並且盡量達到無慾無求。方能讓迷失於欲望和物質的人們逐漸和這一源重新合而為一。而在天文學和數學方面,海芭夏則傳承了希臘化時代以來希臘與埃及一脈相承的數理知識體系。

海芭夏是亞歷山大圖書館最後一位研究員席昂(Theon of Alexandria)唯一的女兒,亞歷山卓城早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在托勒密王朝的支持下,成為近東世界各方學者匯聚的據點, 王朝建立者托勒密一世自己也曾向歐幾里得學習幾何學,並曾請教歐幾里得關於數學有無學習的捷徑,歐幾里當時曾回答:「這世上沒有通往幾何學的皇家大道」。因此托勒密更加重視數理哲學方面的學問之道,他要求國境內的子民,尤其是希臘人都應該盡量研習數學。托勒密一世並且於公元前259年創建亞歷山大圖書館,歷經二世、三世的擴充而成為希臘文化的知識中心,是當時世界上藏書最多、文種最繁複、書目記錄最周詳的圖書館。這座圖書館建造時被奉獻給繆斯女神姆塞歐姆(Musaeum),它具備科學研究和文化中心的功能。巨大的圖書館收羅了包括古希臘羅馬、古埃及、兩河流域、腓尼基人以及猶太人等成千上萬份各項典籍。每年吸引大量的希臘學者前來此地翻閱資料與論學。在希臘化的時代裡, 許多學者像是歐幾里得、阿波羅尼奧斯得以享有國家的豐厚的財務支援,托勒密王朝認為基礎研究的價值就在於學問,至於諸方學問是否真正有實質的、直接應用的成果顯現,這些則不是最重要的。當學者需要助手時,國家就提供助手給他們;而且很多助手往往到後來也都獨當一面而能成為學者。因此那些學者們得以完全不受到研究成果的限制,能夠盡情發揮他們的探索能力與創造力,開創許多古典數學與物理的里程碑。然後他們所培育的 助手和學生又持續不斷地傳承著豐富的知識,並繼續鑽研後續的學問。就某種層面來他們甚至比現代經常受到各類科學點數和研究計畫經費所苦的科學家還要幸福。羅馬興起之後 ,雖然消滅了托勒密王朝在內的近東希臘諸國。但在知識體系上卻承繼了希臘諸國的體系。這座圖書館雖曾經歷凱撒與托勒密十三世在亞歷山卓會戰的大火破壞、安東尼贈書與修復、以及公元紀元之後,不少書籍搬遷到羅馬城的圖書館當中,而讓亞歷山大圖書館規模漸趨縮小。然而自希臘化時代以來的學者氛圍卻仍然縈繞在亞歷山卓城,這裡仍然是帝國境內許多學生修業和尋找文書的必來之處,並且此地一直都有不少羅馬帝國境內的學者生活 於此,像是提出地心說的著名天文學家克勞狄烏斯・托勒密(Claudius Ptolemy;Claudius Ptolemaeus)、代數之父丟番圖(Diophantus of Alexandria)等人。而海芭夏所出生的年代雖然各方面學術的論學之風正在逐漸崩壞,許多宗教糾紛的意識形態鬥爭正逐漸威脅到知識的研究和創新。但海芭夏的童年依舊沉浸在學問之海當中,她每天都在閱讀大量的書籍 。並且也接受父親細心的指導。

亞歷山卓圖書館內部想像圖(引自維基共享資源).jpg

圖片:十九世紀對於亞歷山卓圖書館內部的想像圖(圖片引自維基共享資源)。

海芭夏展現高度的數理天賦,她的童年求學生涯沒多久便已掌握了高度的運算技巧和邏輯推演能力。加上她個性隨和、時時幫助周邊人們解決問題的性情,像是解決學者計算與研究上的困擾之處,或是幫鄰里居民設計生活中的小器械等等,她逐漸成為當時名重一時、 廣受歡迎的女性哲學家、數理學家、天文學家、占星學者以及女教師。海芭夏協助她的父 親補註克勞狄烏斯・托勒密的《天文學大全》(又譯為《天文學大成》,Almagest)以及歐 幾里得的《幾何原本》(或譯為《原本》,Euclid's Elements),他們父女對這兩本書的補 註版本也成為之後一千多年的定本。現今數學史學者,已逐漸能從古老的文本中區分出哪 些註解或文稿是出自席昂的手筆,而哪些則是以席昂之名,但實際上出自海芭夏的手筆。 海芭夏文字的風格有著特有的嚴謹、細膩與清晰,和她的父親不太一樣。海芭夏也曾對丟番圖的《算術》(Arithmetica)、阿波羅尼奧斯的《圓錐曲線論》(Conics)有過評註,雖然這一部分的典籍後來沒能傳下來,但海芭夏對這些數學知識的傳播有著重要的作用,像是她針對丟番圖的天文數學評註也包括了一些處理一次和二次方程式的新解法,同時還有許多她所原創的新問題。尤其針對阿波羅尼奧斯的圓錐曲線,其實在當時數百年當中並沒有太大的實際用途。但海芭夏卻深深著迷圓錐曲線,她時常自己一人在庭院中,在房間裡,用沙盤和畫布推導著圓錐曲線 ,或是自己製作圓錐曲線的立體模型。她始終覺得大自然有很多的奧妙就隱藏在圓錐曲線當中,包括將物品扔出去很自然而然就會形成拋物線的形式,而每個星球以近乎圓形的軌 道在運轉。海芭夏死後,雖然在中世紀的極端基督教派影響之下,圓錐曲線一度在地中海與歐洲人的視野當中消逝了,但是這類幾何知識卻讓阿拉伯世界所著迷,之後在千年後的文藝復興時代與啟蒙時代,克卜勒的行星運動定律、艾薩克牛頓的運動定律以及在他們之後的古典物理都大量使用到了橢圓、拋物線甚至雙曲線。在現今的天文物理當中,行星圍繞恆星多半依循橢圓形的封閉軌道。然而一個星體如果距離它的中心天體─也就是重力中心非常遠,甚至近乎無限遠,則這個星體將不受重力中心所束縛,在克卜勒軌道當中將呈現離心率大於1的軌道,也就是『雙曲線軌道』。另一方面,當小型星體或星際物體接近一個巨型星體時,引力會加快星際物體的移動速度,也會出現『雙曲線軌道』的情況。『雙曲線軌道』與『拋物線軌道』都屬於開放軌道,當開放軌道的形狀呈現雙曲線時,則軌道速度大於逃逸速度;而開放軌道呈現拋物線時,則軌道速度等於逃逸速度。『雙曲線軌道』與『拋物線軌道』這類軌道形式在現今經常被用於描述太陽系外的彗星軌道。圓錐曲線的各類變形與延伸應用始終在物理學的各項研究當中如影隨行;像是1916年卡爾·史瓦西(Karl Schwarzschild)發現了各類星體具有史瓦西半徑的存在,這個半徑是一個球狀對稱、不自轉又不帶電荷的物體的重力場精確解,是一種臨界半徑特徵值。史瓦西半徑對科學家描述物體如何自星體重力場逃逸,以及解釋黑洞的生成和性質上具有很重大的作用。1925年,德國物理學家瓦爾特·霍曼(Walter Hohmann)在克卜勒定律與牛頓力學等基礎下,發明了霍曼轉移軌道(或譯為郝曼轉移軌道,Hohmann transfer orbit)這個變換太空船軌道的方法。也因而這些後續的發展也映證海芭夏所對圓錐曲線的理念其實是相當正確的。

正在沉思圓錐曲線的海芭夏 - 遠方的空靈

圖片:海芭夏深深著迷於圓錐曲線,她時常自己一人在庭院中推導圓錐曲線。

1728年百科全書-藝術與科學通用辭典(Cyclopaedia 1728 )當中的圓錐曲線(引自維基共享資源).jpg

圖片:1728年《百科全書-藝術與科學通用辭典》(Cyclopædia, or an Universal Dictionary of Arts and Sciences)當中的圓錐曲線插圖(引自維基共享資源)。

在海芭夏逐漸在埃及展露頭角的年輕時代,古羅馬多神教的教眾正在和日趨眾多的基督教教眾在作對抗。古羅馬帝國曾經一直不斷地迫害基督徒,甚至將手無寸鐵的基督徒扔到競技場上和獅子相搏。甚至與羅馬皇帝馬克森提烏斯(Maxentius)關係密切的女博學者─亞歷山大的聖加大肋納(Catherine of Alexandria)也因為力阻皇帝迫害基督徒而慘遭極刑。然而隨著古羅馬的政治和社會風氣日益敗壞,受壓抑的下階層民眾有越來越多靠向被羅馬官方所迫害的基督教徒一方,而且帝國境內逐漸有越來越多的平民暴動出現。特別是在三世紀末到四世紀初,羅馬帝國境內內戰頻仍,宗教的形勢到了這一階段出現明顯的改變,羅馬皇帝君士坦丁宣稱自己在帝國統一戰爭的過程中曾受過基督的佑助,因此自公元313年起改宗基督教,後來並頒布《米蘭敕令》,根據這部敕令,基督教成為帝國境內合法、自由的宗教。敕令當中還要求歸還先前迫害時期所沒收的教會財產。然而君士坦丁也同樣免除了猶太拉比的稅務和兵役,同時尊重帝國境內各宗教的傳播。君士坦丁雖然本身信奉並扶 持基督教,但卻反對苛刻對待包括多神信仰在內的其他合法宗教,也沒有限制不同宗教人士擔任公共職務。君士坦丁似乎預見了帝國境內可能因為宗教變動所發生的亂局,雖然他不認同多神信仰,但仍尊重多神信仰。他曾說:「讓那些還是受蒙蔽的人們享受和平吧,就讓每個人保有內心想要的東西吧!誰也都別折磨誰!」以試圖阻止某些過於狂熱或長久以來萌生報復心態的基督徒前去破壞其他多神教的傳統慶典和神廟。但在幾十年之間,君士坦丁所不樂見的宗教紛爭卻在他過世之後日趨激烈。不同宗教之間的教眾經常相互謾罵 、甚至械鬥、仇殺,在埃及,越來越多的神廟建物遭受到狂熱基督徒的焚毀。而多神教眾當中,有大部分信仰古希臘羅馬傳承下來的多神教,另外也有自古埃及時期就傳承下來的少數神廟祭司以及民眾仍然操持古埃及象形文字並信奉古埃及多神信仰。宗教的紛爭甚至讓城市住民走在街上,也有可能被不同宗教一方所誤認,然後遭受到暴力相向,甚至殺害 。

海芭夏仍然繼續課堂的教學。當時她觀察到亞歷山卓城內的宗教紛爭日益白熱化,基督徒與非基督徒之間的糾紛越來越頻仍,甚至基督徒之間也有派系衝突,而不同多神教的教眾 也有不同的爭論。宗教分歧所導致埃及的日益混亂和彼此的鬥毆與暴亂也時常發生。她往往出門時,都很低調地在街上快步而行,尤其避開那些喧鬧的人群。由於在海芭夏的課堂當中,也有來自遠方不同國度與不同宗教家庭的學生,因此她向學生表示:「無論你們的宗教立場為何,但大家同住在亞歷山卓城,大家都是兄弟,都是一家人,唯有求同存異, 團結在一起,才能夠讓這社會許多無謂的紛爭逐漸消除。我們能做的只有團結!」在亞歷山大圖書館的附近,有一尊上古時代就留下來的阿努比斯大神像,雖然在埃及,許多人早已不再信仰古埃及的宗教了,但那尊大神像腳下的小階梯廣場卻是海芭夏和學生們常常乘涼休閒和討論的地方。有時城市的活動當中,學生也會把裝飾品或食物掛在神像的腳邊, 成為一個可愛有趣的場景。也許在圖書館和學堂之外,是社會上日益暴戾的風氣,但在海芭夏小小的知識國度當中,學生們卻能夠享有相對寧靜和平的時空。海芭夏門下也有眾多基督徒學生。其中最有名的是辛奈西斯(Synesius,公元373─414年),他只比海芭夏小了三歲。393年,他和他的兄弟Euoptius一起到了亞歷山卓。在亞歷山卓,他成為一個熱心的新柏拉圖主義者並且成為海芭夏的學生。辛奈西斯對這位老師既敬且愛,因為海芭夏不僅是他的老師,在他眼中其實更如同一位親切的姊姊。即便親戚們可能有不同信仰和衝突的人們,但海芭夏對於宗教的超然態度,也影響著學生們,辛奈西斯與他周邊的異教徒同學也有著深厚的情誼。

在海芭夏的學生中並不乏官宦子弟、富家子弟,當然也有的學生出自清貧家庭。不過因為 海芭夏和她父親的學術名望,因此能夠常常和她父親出入官方的社交和娛樂的場合。海芭 夏的學生─將軍之子歐瑞斯提斯(Orestes)早已傾慕海芭夏許久,他不僅將她作為自己的老師,更想娶她為妻。在一次亞歷山卓城中的歡樂聚會中,歐瑞斯提斯當著眾人在劇院廣場上對海芭夏告白,並且贈予海芭夏一顆寶石作為禮物。但海芭夏表示自己其實衷情於學問 ,並且早已將一切奉獻給宇宙間的真理。歐瑞斯提斯不死心,他將自己費心創作的詩歌頌讚出來,詩歌當中敘述海芭夏是一個聖潔、多才而美好的女子,是一個值得自己一生守護的妻子。但海芭夏卻回送給歐瑞斯提斯一條女性的月事手帕,她對歐瑞斯提斯說:「我已嫁給真理,如果你所認定的我是聖潔的,那其實我和這條手帕一樣早已不潔,也無從被愛 。」歐瑞斯提斯討了個沒趣,只能尷尬地離開了廣場。席昂對海芭夏說:「幹嘛這樣羞辱歐瑞斯提斯呢?我覺得這孩子沒有惡意,對你也是真心的。」「爸,歐瑞斯提斯是我的學生,我從未想過師生以外的關係。而且我平時需要花很多很多的時間在研究上,其實也沒有心思在男女之間的情感。」「好吧...」席昂輕輕嘆了口氣。海芭夏十分美麗,其實追隨她左右而求學或是與她討論哲理的男子中除了歐瑞斯提斯以外,還有很多也都曾對她展開難纏的追求。但都被海芭夏一一理性地加以婉拒。就這樣,海芭夏終生未嫁。然而那些被她拒絕過的男子,也都尊重海芭夏的選擇。並且和海芭夏也仍舊維繫著友誼。

公元391年,在亞歷山卓城的總主教提阿非羅(Theophilus)的搧動之下,狂熱派基督徒大肆 摧毀了城內的各個異教信仰中心,埃及總督雖然出動軍隊試圖維安,但仍舊阻擋不住上萬名近乎瘋狂的教眾行為。當軍隊也無法阻擋暴民的情勢之下,由於亞歷山卓圖書館的特殊地位,已逐漸成為暴民們即將染指破壞的地方。席昂對此相當擔心,因憂成疾。海芭夏對 她的學生說:「知識是造物主賜予我們的珍寶,雖然大家彼此的信仰不同,對於宇宙造物的觀點和認知也不一樣。但是挽救知識卻應該是我們共同的職責。」她的學生們也都紛紛將圖書館當中所能拯救的紙草書卷加以裝箱,準備運往他處。歐瑞斯提斯對海芭夏說:「老師,我能請我爸派人將一些書籍直接搬運到總督府。」海芭夏微笑說:「謝謝你,歐瑞斯提斯,但知識的保存和傳承,應該是每一位同學所共同分擔的。而且大家來自四方,我希望一些書籍被其他同學帶到不同的角落。辛奈西斯,你不是正要遠行,可以將一些書籍帶給你的朋友和家人保存嗎?」辛奈西斯點頭說:「感謝老師,您分配給我的書籍,我會好好珍藏和研讀的。」當搬運即將告一段落時,海芭夏也代表父親,將一些金錢分送給圖書館剩下的僕役們,並解散了所有的僕人,他們有不少從父祖輩以來就做為奴隸,被官方分配到圖書館當中。但是圖書館的雜役工作其實比其他官宦家庭或皇家庭院要輕鬆很多。 尤其席昂與海芭夏從不把僕人當僕人,他們可以在課堂上幫忙搬運器械,當然也可以在一旁聽講。「這裡即將不再是圖書館了。很謝謝你們大家花了大半輩子的照顧。以後大家各奔東西,請多珍重。」海芭夏對僕人們說道。一些僕人臨行前依依不捨地看著圖書館的書櫥、壁畫、雕像以及庭院中的一草一木。就在海芭夏等人將書籍撤離圖書館之後。埃及總督受到提阿非羅的龐大群眾壓力,撤除了對圖書館的兵力守護。狂熱的暴民衝入圖書館內大肆破壞,「將那個異教偶像給徹底毀滅!」其中一個帶領的群眾首領這樣說,數十人將海芭夏平時講學小廣場旁的阿努比斯巨像給拉倒在地,神像立刻碎裂成石塊。一些來不及撤走的天文儀器也都被搗毀或焚燬。這一年,亞歷山大圖書館,以及另一處塞拉皮雍 (Serapeum)神廟(這座廟宇原來敬拜埃及夜神塞拉皮斯,也是亞歷山大圖書館的分館)都遭到了徹底的破壞。同年,羅馬帝國皇帝狄奧多西一世(Theodosius I)正式頒布禁令,禁止各類的異教崇拜與異教宗教儀式,在官方的助長之下,此後整個羅馬帝國都陷入基督徒排擠打擊異教的行列,甚至以前可以被包容容忍的一些已基督教化的異教會所或知識殿堂也都遭到大量的破壞。

在那次圖書館破壞的大騷動事件之後,海芭夏的學生辛奈西斯出離了埃及,他走訪了色雷斯和雅典等地遊學。在君士坦丁堡,他獲得了一次贊助,而向皇帝發表了一場關於智慧統治者研究的專題演講,並且大膽向皇帝建言,羅馬皇帝的首要任務必須是處理政治腐敗、戰亂問題以及野蠻人對拜占庭軍隊的滲透等等。辛奈西斯後來還受到基督教教會的重用,而成為了利比亞省城托珞麥斯Ptolemais的主教。海芭夏對辛奈西斯的影響是深巨的,雖然辛奈西斯在亞歷山卓的受教時間並不很長,然而他與海芭夏之間卻始終保持著頻繁的書信往來。對辛奈西斯而言,老師的博學與理性,常是他遇到很多問題的重要解答者。辛奈西斯後來的哲學思想也主要是柏拉圖主義和基督教哲理的相互結合。辛奈西斯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學者,不僅多才多藝,也富有文思和文采,還是個善於製作儀器的哲學家主教。他的傳世作品包括《散文和讚美詩》(The Essays and Hymns of Synesius of Cyrene),和《 夢》(On Dream) 而這些,有很多都有傳世,但是對後世歷史學家與數理學者研究那時期數學、物理與哲學等背景以及了解一些當代人物行跡最重要的卻是他所留下的書信紀錄。有一次辛奈西斯重病在床上,還寫信給海巴夏,請她在亞歷山卓城找人幫他製作水流儀器。有一次辛奈西斯設計製作了一個銀製的天體觀測儀器送給朋友,但對整個裝置當中的一些刻度計算與星體對應位置沒有把握,也寫信請教海芭夏。後來還有一次,辛奈西斯為城防設計了一個可投射大量石頭到遠方的炮塔,他也將相關設計的概念寫信給海芭夏,請她過目。辛奈西斯對老師的建議和指點非常看重,而且不僅僅是物理和數學的運算。就連一些文哲創作甚至是基督教義上的知識,辛奈西斯也曾透過書信和海芭夏討論。像是他曾有兩部哲學書籍寫好後,寄了書信和複本給海芭夏,直到與海芭夏的討論覺得沒有問題,他才付梓發行。還有一次,辛奈西斯在一夜之間以靈感寫出對於基督的讚美詩,他也分享給海芭夏,請海芭夏過目,海芭夏對他的讚美詩十分讚許。雖然她自己不是基督徒,但對基督教的教義和哲理卻並不排斥,她認為世間任何學派或宗教的真理所在,都是能夠對這世界有著良善的幫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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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亞歷山卓的燈塔照映著來往的船隻。海芭夏凝望星空。並且以象限儀和環形球儀量測天空中的星星位置。

幾年過去,亞歷山卓城的燈塔依舊閃耀著光芒,照映著來往的船隻,海芭夏凝望著星空,並且以象限儀和環形球儀來量測天上星星的位置。她記錄下星星的位置,同時她也持續不斷在思索著宇宙的模型。後世在席昂對托勒密《天文學大全》的前言當中,藉由席昂的解釋可以瞭解到,他的女兒為該書第三章─牽涉太陽運行的章節註解上做了非常多的貢獻。海芭夏對那個章節特別有興趣,事實上她只要有時間也常一直驗證托勒密的學說。在托勒密系統當中,行星被假定在一個被稱為本輪(epicycle)的小圓圈當中運行,它繞著一個被稱為均輪(Deferent)的大圓。這兩個圓都在大致平行於太陽的軌道平面(黃道)上呈現順時針方向運動。然後地球則位在均輪之中。地球位於宇宙中心靜止不動。眾星彷彿圍繞地球而行。但地球卻不在各均輪的圓心上,而是偏離一段距離。海芭夏始終覺得這樣的設計太複雜了。雖然宇宙的機制本來就充滿這類複雜。而海芭夏也已完成了關於托勒密這段運動理論敘述的所有註解和編輯。在海芭夏和她父親的努力之下,托勒密的古籍成為更適合觀星研究者的工具書籍。尤其她對《天文學大全》的第三章提出大量數學上的改善,針對第四章有關月球運行的部分也作了訂正。在第九章行星運動的部分也解釋了某些例外。但她對於托勒密的學說卻存在著一些懷疑,甚至隱約覺得好像自然界存在另一個更簡單有力的系統能夠改變這一整套學說。但她一時說不上來,她在教學與著書的零碎時間,用沙盤和球狀模型來推演星球的運行。這一年,也就是公元412年,繼任提阿非羅的總主教區利羅 (Cyril),比前一任主教要更為積極地剷除異教徒。在他的帶領之下,基督徒與猶太人發生多場衝突,區利羅進而下令封閉猶太人的會堂,並驅逐亞歷山卓城中的猶太人。城中的動盪和海芭夏觀察星空的心中靜謐形成相當大的對比。

托勒密體系宇宙圖(引自維基共享資源).jpg

圖片:托勒密地心說理論架構下的宇宙圖,托勒密的學說傳到中世紀之前,是透過席昂與海芭夏父女兩人的註解和校正,才得以成為後來縱貫中世紀最重要的宇宙學說。但有一些傳說認為海芭夏在晚期已透過橢圓的觀察而發現托勒密學說的重大結構問題,並試圖進行重大的變更。但是海芭夏尚未能夠付諸更改便已身死於謀殺事件(圖片引自維基共享資源)。

僅管宗教紛爭不斷,甚至連當初教學的亞歷山大圖書館與席昂莊園都已經被毀壞殆盡了。但海芭夏依舊是個備受景仰的公眾人物,她從少女時代,到逐漸邁入中年,都經常披著一件當時哲學家所慣穿的補丁長袍出現在眾人面前,參與學術的討論和演講等。雖然沒有了圖書館。但只要有一間小屋,或是某個餐館聚會的角落,喜好學習學問的人,仍然不辭千里而來,希望能聆聽到這位受人尊敬的學者演說,哪怕只能求到一些她的點撥,或是在哲理上獲得一些啟發也好。海芭夏十幾年來,始終以一種從容不迫又平易近人的氣質,對待著周邊的人們。她的聽眾和友人很多都是男人,有些還是博學之士,但男人們卻折服於這位女子的智慧,越發的敬愛她。海芭夏也在這段時間當中設計發明出一些觀星儀、星盤(一種藉助投影原理來反映星空的天文儀器)、水平儀、滴漏、液體比重計與蒸餾器等儀器。她也時常幫助民眾解決某些小事情。在這段時間,席昂生重病過世了。海芭夏無疑成為埃及新柏拉圖學派僅存的學術領袖。一般市民不分宗教種族都很愛戴她、景仰她。她所出入的場合,常會有歡迎的民眾向她歡呼,甚至拋花給她。甚至亞歷山卓城的某些政要也會特別登門拜訪她,向她請益城市當中的公共建設。這時期海芭夏的學生歐瑞斯提斯已被拔擢為埃及總督。海芭夏也曾在此一時期曾向歐瑞斯提斯商借了船隻,透過在地中海航行過程中進行船上的天文與數理哲學實驗,傳說中的其中一項實驗便是船上拋石的實驗,海芭夏發現無論船隻如何運作,石頭都會落在原先所扔下位置的正下方,這也證明了石頭和船其實是相對於外界的獨立系統。後世我們所熟悉伽利略與牛頓所映證:在重力的持續作用下,車子或船隻中的物體如果從高處落下都會掉落在原本的垂直下方處,而且落下時也都會呈現等加速度運動。他們映證這類慣性原理已經是一千多年後的事情。至於愛因斯坦在狹義相對論當中所進一步討論在慣性參考系內,系統內部物理規律與系統外的因素無關等等,則更是一千五百多年後的事情。歐瑞斯提斯敬重自己的老師,也仍然時常向海芭夏請益各類事情。

但也就是這些事情,引來了亞歷山卓城的總主教區利羅(Cyrillus Alexandrinus)的忌憚, 區利羅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教徒經常被一個不信教的女數學家吸引過去,而且她的數學論述有一些還違背了區利羅自己所認定的教義。區利羅對海芭夏的不滿,也讓他門下較為激進的基督徒蠢蠢欲動。尤其區利羅的野心不只是教會,他一直想要壓制歐瑞斯提斯,讓他總主教的教會力量在世俗方面的事務也大過總督,主宰整個埃及。而在區利羅眼中,海芭夏所代表的正是以前異教徒的殘存勢力,一個小小的女人怎配擁有那些群眾的光環?海芭夏更是他和歐瑞斯提斯分出勝負的絆腳石。這個女人隨時都可能靠向歐瑞斯提斯。在區利羅的施壓之下,亞歷山卓城內一些被貼上可能和異教活動有關的論學活動都逐漸受到打壓。區利羅麾下的部分教眾甚至敢公開違背總督歐瑞斯提斯的政令,而去騷擾和攻擊一些學者 。由於當時的數學知識不夠普及,基督教之中只有少數教士例如海芭夏的學生辛奈西斯這類學者知曉數學的原理;或是像海芭夏這樣的傳統學院派哲學家瞭解數學的推導。很多群眾仍難以分別那些教會鬥爭人士搧動群眾運動所標籤的『星座運勢製造者』和真實的『數學運算者』之間的差別,有些人甚至認為那些那些數學運算者所在筆墨上舞動的數學符號就是異教徒偶像崇拜的遺毒,那些其實就像某種咒語一般帶有神祕的力量。學者經常被攻擊、教學活動多次被迫中止。海芭夏有些教學活動逐漸變成如同家庭教師一般,必須走訪不同的人家。 有一次,當海芭夏提著星盤正走過街道,那個街道前一晚才剛剛發生暴動事件,相當冷清。她注意到有人正對她議論紛紛,因此加緊腳步回到了家中。她深深覺得在宗教狂熱意識形態的作祟之下,傳自希臘的科學之火已日漸微弱,即將燃到盡頭,她絲毫看不到希望的光明。每天只是一天撐著一天過下去。

穿越古城的海芭夏.jpg

圖片:海芭夏提著教學用的星盤,走在冷清的大街,她深深感覺傳自希臘的科學之火已日漸微弱,即將燃到盡頭,她絲毫看不到希望的光明。每天只是一天撐著一天過下去。

一個月後的一個下午,歐瑞斯提斯在備感壓力之下,向海芭夏陳述自己或許有一天再也無法支應海芭夏的學術活動了。除非,海芭夏願意以她學者的力量,去挺身於政治活動的宣傳,去支持總督的力量對抗區利羅的惡勢力。海芭夏嚴正拒絕了歐瑞斯提斯,她對歐瑞斯提斯說:「學術從來不應該為政治世俗來背書。歐瑞斯提斯呀!你忘記我曾教誨你的哲學了嗎?在這片埃及的淨土,學術一直以來都是超然的。當你想要將學術當作是政治鬥爭的工具時,你的心已經汙濁了,與那曲解濫用教會力量的區利羅又有何異呢?」「海芭夏老師,這是我最後的請求,你如果不願意靠向我這邊,他們也還是會把你汙名化的!我的力量會不足以保護你,你甚至可能會失去生命的!」歐瑞斯提斯懇切地說,海芭夏頭也不回地離開了總督府的議事廳。

辛奈西斯(Synesius)剛好在這一時間點因為教會事務而拜會區利羅的教區。在結束訪談之後,辛奈西斯瞭解到事態的嚴重性,他知道埃及教區已經有一些激進力量隨時準備對海芭夏動手。他特別去拜會海芭夏,「老師,如果基督精神並不違背柏拉圖哲學的精神,那我真心建議您能受洗為基督徒。其實我一直覺得您具備了很多早期基督徒的美德。事實上,同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老師未來依舊能夠研究您的哲理。而那些激進派的教徒也少了可以對您攻擊的藉口。」海芭夏淡淡地苦笑說:「辛奈西斯,我從未質疑過你的信仰。事實上我從未對任何宗教信仰作出過批判。但是一個信仰的本身如果是因為要活命,才被迫從信,你真的認為這樣有意義嗎?在這個世界的真理追求難道不應該是在沒有受迫的情形下很自然而然就進行的嗎?你真的認為,埃及人受到區利羅壓力的影響而入教,那樣的信教是真正的信仰嗎?」辛奈西斯眼泛淚水,搖頭說:「不是,當然不是...」他懇切對海芭夏說:「不然,老師,和我們離開亞歷山卓吧!我最近正要出訪希臘。我在利比亞和希臘都有認識的人,可以安頓老師的。」海芭夏眼角中也有淚水,但卻淡然地說:「辛奈西斯呀,埃及這一千多年來哲學的火焰不能夠到我這裡就熄滅掉了,我熱愛埃及,熱愛亞歷山卓,她曾經是一個自由的哲學之城。哪怕只是我一小點的單薄力量,也應盡力守護這座繆斯之城最後理性的微光。」辛奈西斯熱淚盈眶說:「海芭夏老師,願主賜福保護您,願上帝的榮光遍照您,您不會有事情的。一直以來帶領眾人領悟知識的您,不會有事情的...老師,我要先去趕路了。保重。再會了。」辛奈西斯說罷,帶著其他教士離開了海芭夏的小屋。

這一晚,海芭夏凝望著天空,她忽然心有所感,她用她慣於繪製圓錐曲線的筆和繩圈,在地上畫了一個橢圓形的星系運轉模型。「是了,我長期以來所迷惑的托勒密系統,今天終於解答了,是橢圓。原來它的最終解答就在橢圓呀!」隔天海芭夏欣喜地駕著馬車,準備前往一個聚會的地方照常講學。當馬車行經一座教堂的門口時,一群以讀經士彼得(Peter the reader)為首的激進基督徒,迎面聚集前來攔截馬車,並且以暴力將海芭夏從馬車上強拉下來,在一陣拳打腳踢當中五花大綁,海芭夏被強拉進教堂。當她快要被押進教堂的時候,慘然地微笑,並以那滿是瘀傷的眼角餘光望向天空的太陽,心道:「我終於知道你的運行之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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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海芭夏被強拉進教堂。當她快要被押進教堂的時候,慘然地微笑,並以那滿是瘀傷的眼角餘光望向天空的太陽,心道:「我終於知道你的運行之理了...」

接著那群暴民在教堂當中對一代女哲學家展開慘絕人寰的暴行。他們把她的衣服剝光,一根一根地拔掉她的頭髮,然後以鋒利的牡蠣殼和陶器碎片把她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下來 。在經過一系列殘酷虐刑之後,暴民們對著那滿身是血、只剩殘缺軀體而奄奄一息的海芭夏大聲吆喝:「看看你還能弄什麼異端邪說!妖言惑眾!」「還想算你的鬼數學嗎?」「 是的..算數..學..」海芭夏最後一絲聲音卻仍然理性而冷靜。那些暴民們更加憤恨,他們憤怒地砍下海芭夏的手腳,將她顫抖的斷肢和軀體都扔入烈火當中。

海芭夏得年45歲。她的死不僅是近東世界哲學、物理與數學體系的殞滅,也象徵著黑暗的中古時代正式到來。她是古羅馬最後一位女學者,甚至也是古希臘羅馬時期以來最後一位學者。在海芭夏慘死後,一系列殘酷排擠異教徒的幕後黑手區利羅後來還被封聖。而海芭夏的死因調查有很長一段時間遭到了漠視。埃及的官員或者屈就於區利羅的淫威,或者是源於羅馬帝國境內風行已久的賄絡之風。甚至有一段時間羅馬教廷還盛傳海芭夏人在雅典並未死亡等假消息。但是無疑地,後世的史學家,無論是基督教會體系的反省之士、神學家或是鑽研過羅馬歷史的學者,例如愛德華·吉朋(Edward Gibbon)、伏爾泰(Voltaire)等人 ,都曾經揭露了這位女學者的慘死。海芭夏生前所曾改進過,那個古希臘羅馬時期天文學家都很熟悉的儀器─星盤,在海芭夏死後的漫長中世紀,甚至淪落至無人使用的地步。在十二世紀,才由穆斯林天文學家的介紹而重新進入歐洲。至於海芭夏所一生教授的各類數學與物理的知識,在她死後仍有一些學生和後世傳人將某些斷簡殘篇繼續保存在修道院當中。海芭夏所未能繼續發揚的行星橢圓軌道想法,後來在一千兩百多年後的德國才出現了後繼者─行星三大定律的發明者克卜勒(Johannes Kepler)。一個蒙昧的世界,眾人往往容易受到意識形態而盲目躁動,海芭夏,是一個以燃燒自己生命試圖照亮那個時空的孤獨學者。

拉斐爾-雅典學院(引自維基共享資源).jpg

圖片:文藝復興時代拉斐爾(Raphael)著名的畫作《雅典學院》(The School of Athens; Scuola di Atene)將海芭夏一起列入到那些古代偉大哲學家的群體當中。海芭夏是那位出現在畫面左邊的白袍女生(圖片引自維基共享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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